在米兰体育官方网站入口數學教育研討會的發言 

北京大學 薑伯駒

半個(ge) 月前，習(xi) 主席在深圳經濟特區建立40周年慶祝大會(hui) 上指出：“當今世界正經曆百年未有之大變局，新冠肺炎疫情全球大流行使這個(ge) 大變局加速演進，經濟全球化遭遇逆流。”又指出我國“正在形成以國內(nei) 大循環為(wei) 主體(ti) ，國內(nei) 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。”我就想從(cong) 這個(ge) “雙循環”說起。

貿易戰背後是科技戰，科技戰背後是人才戰、教育戰。人才領域和教育領域的國內(nei) 國際雙循環一直存在，大家習(xi) 以為(wei) 常。現在必須思考調整，並非未雨綢繆，已是兵臨(lin) 城下。40年來我國利用有利的國際環境，在中高端人才領域形成了國際循環為(wei) 主的格局，爭(zheng) 取到了經濟上跨越式的發展。在教育領域，則出現了大學招生要標榜出國留學比例，人才選拔要比拚國外履曆，民辦中學搶著辦國際學校等偏向。現在，有人要拒發入境簽證，有人要驅趕出境，有人要脫鉤。我們(men) 怎麽(me) 辦？除了政策上繼續開拓國際交流與(yu) 合作以外，立足點必須移到教育的國內(nei) 大循環，並且實現高質量發展。

十幾年來教育界都在談論著名的“錢學森之問”。據報道，2005年，溫家寶總理在看望錢學森的時候，錢老感慨說：“這麽(me) 多年培養(yang) 的學生，還沒有哪一個(ge) 的學術成就，能夠跟民國時期培養(yang) 的大師相比。”他接著發問：“為(wei) 什麽(me) 我們(men) 的學校總是培養(yang) 不出傑出的人才？”報道中說，這是關(guan) 於(yu) 中國教育事業(ye) 發展的一道艱深命題，需要整個(ge) 教育界乃至社會(hui) 各界共同破解。我覺得“錢學森之問”應該叫“錢學森之夢”。我們(men) 的學校要能培養(yang) 出一代又一代的大師，生生不息，是我們(men) 中華民族偉(wei) 大複興(xing) 中國夢的題中應有之義(yi) 。許多人認為(wei) 這隻是高等教育之痛，基礎教育是好的。我覺得這是整個(ge) 中國教育事業(ye) 之痛，基礎教育在某些國際測試中的表現往往隻是“田忌賽馬”式的勝利，應付考試本來就是我們(men) 的強項。我們(men) 的高等教育其實是“帶傷(shang) 起跑”的。

回顧2000年，我國自上而下地推行了基礎教育課程改革運動，以減輕學生負擔為(wei) 名，削減內(nei) 容，改組體(ti) 係，製訂課程的國家標準，重編全套教材，俗稱課標運動，引起了教育界的一場地震。2006年教育部召開課標修訂座談會(hui) ，記得是在東(dong) 北師大，我提出過，我國教育最大的問題是一刀切。小國可以，中國這樣的大國不可以。課程標準，講什麽(me) 怎麽(me) 講全都規定了，你必須宣布這隻是全國的最低標準，決(jue) 不能設最高標準，這是我當時的底線。不幸的是，20年的實踐證明我還是太天真了。高考題目不準超標，高考不考的課堂上不教，課標就成了事實上的最高標準。於(yu) 是高三全年不學新課，複習(xi) 應試；高考成績扁平化，區分度低；大學老師抱怨學生水平下降，不愛學習(xi) ；學生被學校封閉管理或被家長半封閉管理，苦悶疲憊。許多家長生怕學校教得太少，拚命給孩子找補習(xi) 班，甚至出國讀書(shu) 繞開高考，催生出中國特有的一個(ge) 無比繁榮興(xing) 旺的校外教育循環。“課標+高考”使高三年級蛻化變質，學業(ye) 進步換成了功利操演。我們(men) 的教育體(ti) 係得了梗阻病。

一方麵，這損害了孩子們(men) 的心理健康和性格成長。中學階段，毛主席說“恰同學少年，風華正茂；書(shu) 生意氣，揮斥方遒”，是求知好奇熱情迸發的時期，是學會(hui) 獨立思考走向自信自強的時期，是創新精神與(yu) 誌向形成的時期。高三正在十六七歲的金色年華，卻被按下“暫停”鍵，戴上“緊箍咒”。求知渴望的銳氣受挫，被灌輸題型套路；興(xing) 趣愛好被就業(ye) 焦慮所淹沒，誌願的選擇屈從(cong) 於(yu) 家長的意向。對比頂尖創新人才成長所需要的環境：追求新知的激情、自學習(xi) 慣的養(yang) 成，獨立思考的自信、創新智慧的比拚，真是南轅北轍。孩子們(men) 高三這一年的壓抑和煎熬，其心理創傷(shang) 的廣泛和深刻超過了新冠疫情的封城衝(chong) 擊，其長久的負麵影響超越了一年學業(ye) 的損失。

另一方麵，這阻礙了高等教育的現代化。數學教育是理性文明的啟蒙，數學是現代科學技術的語言。先進國家早已把微積分引入中學，我國雖也出版過的高中用的微積分教材，卻束之高閣，自生自滅。從(cong) 高校來看，20多年前北大物理係隻好在物理課中先講幾周初等微積分，分不清速度與(yu) 加速度，不懂力又不懂波，物理學何從(cong) 談起?！大一新生的數學知識被困在17世紀以前的平台上；而出國學習(xi) 不管學哪一行的，往往意外地發現數學成了絆腳石。

中華民族先賢們(men) 千錘百煉的教育思想，是我國教育事業(ye) 的瑰寶。比如因材施教，比如與(yu) 時俱進，比如因地製宜，比如不拘一格，這樣的多樣性和包容性，使中華文明能傳(chuan) 承發展幾千年。這些理念，符合教育規律，符合唯物辯證法的。學生的天賦、興(xing) 趣、能力、性格、環境存在差異是客觀現實。實事求是，摒棄一刀切，增加彈性和多樣性，這是辦高水平基礎教育的必經之路。教師的主導作用也是我國傳(chuan) 統教育理念的核心內(nei) 容。能因材施教，是高水平教師的主要標誌，名師是名校的支柱，師資隊伍的建設優(you) 先於(yu) 技術條件的改善。這些道理不僅(jin) 適用於(yu) 高等教育，對中等教育也是適用的。如果沒有教育理念和體(ti) 係的結構性改革，再亮麗(li) 的短期業(ye) 績考核數據也是脆弱的，不可持續的。

我想冒昧提一個(ge) 比較具體(ti) 的建議，作為(wei) 一個(ge) 可能的突破口。我建議取消高三的浪費青春的備考製度，中學數學課程改用彈性的體(ti) 係，以快慢班或者選修課的方式，使畢業(ye) 生學過初等微積分的比例達到15%左右；高考試題不含微積分，但是這門課的經曆與(yu) 成績記入招生檔案，給高校的專(zhuan) 業(ye) 錄取與(yu) 選課指導做參考。別的課程先不要攀比，能突破這一門，就是從(cong) 僵化體(ti) 製到彈性體(ti) 製的質的飛躍，難度很大。工作量也很大，800萬(wan) 高中畢業(ye) 生的15%是百萬(wan) 之眾(zhong) 。師資培訓、資格認定、質量督導，都要認真組織，絕不能放水。這將推進理工科高等教育的提高，也有助於(yu) 改變尾大不掉的校外教育循環，把教師的精力重新吸引到真正有利於(yu) 提高孩子們(men) 素養(yang) 的道路上來。

曆史證明，深刻的改革總會(hui) 動一部分人的奶酪，為(wei) 更多人創造更多的奶酪，又隨時有被吐沫淹死的可能。決(jue) 策層的提倡和推動是關(guan) 鍵中的關(guan) 鍵，否則試點容易夭折，前幾年少數高校的自主招生試點就是例子。有了經濟特區40年偉(wei) 大實踐的經驗，教育特區是否也值得考慮？怎樣依靠人民群眾(zhong) 的創造力，發揚創新精神，調動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的兩(liang) 個(ge) 積極性，來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對高質量教育的需要？

科教興(xing) 國定為(wei) 基本國策後，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(chan) 力，教育為(wei) 本，已經深入人心。科與(yu) 教本是相互依存，密不可分的一家，必須統籌規劃。可是實踐中卻出現了分離的跡象。科技回歸生產(chan) 力的範疇，基調是創新發展；教育卻悄悄落入意識形態或社會(hui) 管理的範疇，傾(qing) 向於(yu) 保守維穩。這是一個(ge) 令人不安的跡象。在我國全麵建成小康社會(hui) ，邁入建設社會(hui) 主義(yi) 現代化國家的新發展階段，要走更高水平的自力更生之路的時候，更是如此。

黨(dang) 的十九屆五中全會(hui) 剛剛結束，我還來不及好好學習(xi) 。會(hui) 議公報表達了科技自立自強的堅強決(jue) 心，這是需要教育的自立自強做後盾的。教育是“本”，“本”不穩固，科技的自立自強是不能持續的，因為(wei) 比拚的不僅(jin) 是應對外來 “卡脖子”產(chan) 品替代升級的“速度”，更是源自內(nei) 生動力驅動的科技原始創新的“加速度”。十年樹木，百年樹人。教育改革、尤其是基礎教育結構性改革的得失，往往要十幾年才看得清。我懇切地希望，在黨(dang) 中央製訂2035年遠景目標時，能就深化教育改革，包括深化基礎教育改革，高瞻遠矚地指明方向，指導我們(men) 在全麵建設社會(hui) 主義(yi) 現代化國家的征程上少走彎路。這個(ge) 契機一定要抓住，不能再等15年。因為(wei) 今天的中學生，正是現代化建設2049年遠景中挑大梁的主力軍(jun) ，幫助他們(men) 意氣風發地健康成長，是我們(men) 的初心和使命。

（注：2020年10月31日於(yu) 浙江溫州龍港市宣讀）